【太中芥】《猫》 第一部分 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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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.

 

 

空袭开始了。

 

芥川想去抓住猫儿,却再次扑空。这一次他再没余裕去管猫儿了,眼看着它几跳就没了影。中也抱着爱丽丝冲下楼,向着他们大吼:

“进防空洞!”

 

反应过来的时候,人们已经挤进了狭小阴暗的防空洞中;引进洞顶的煤气灯随着震动剧烈摇晃,明暗交替地映出一张张惊恐的、大人的、孩子们的脸,潮而冷的呼吸交错着,下一秒又被震碎。孩子的哭声与尖叫在爆炸的巨响之间反复被吞没,人们恐惧的呻吟也愈加地在窄小的空间之中被摇得七零八落。满目的黑,用可怖的力道压上人的胸膛,扼住人的咽喉,耳中因山裂土崩之声而剧痛,仿若置身八寒地狱。

 

爱丽丝脸惨白,双眼大睁,一副惊惧的样子。但她那双的蓝眼中映照的,却并非此处的炼狱。压在她肩头的忧虑如此厚重,像是海一般把一切轰炸所能带来的惊扰悉数吞没。海——那载走这里主人的海,那将她带到这片土地上的海,让她与那个人相隔的海——就像是要倾倒溢出一般汹涌着。

 

又是一声霹雷般的爆炸,就在附近炸开;防空洞像是要散架一般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 

我们会死在这里,我们活不下去的。泥沙掉落,木架劈裂,人们却发不出一丝一毫恐惧的声音。他们张着嘴,却一口气都喘不上来。

太宰抬起头——这个动作让芥川潜意识地转头望着他。太宰仿佛是要甩开什么可怖而恼人的东西一般,咬紧牙关;看起来几乎是满脸讽刺的,嘴角却是笑着。芥川看着灯光明灭之间,也不知是太宰这样怪异的表情、还是刚刚的那声爆炸,让他的心狠狠地在胸膛里突了几下——他看着太宰这样地吼出一声:

 

“一!”

 

同时爆炸的巨响再次锤着每个人的心脏。太宰的声音不高,气势却毫不输于爆炸肆虐的声音。中也不过是愣了一秒,便明白了太宰的意思。巨响之后,他们几乎同时喊出——

 

“二!”

声音伴着爆炸的余波压过了惊慌呼号,人们如惊弓之鸟,纷纷投过目光。他们的神经绷得太紧,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。

 

“爱丽丝小姐!大家也数!看能被轰炸几次!”

 

中也吼道。

 

当爆炸声再次响起的时候,更多声音加入了计数的行列。

 

人们得插着腰,才能从肺里挤出最后一点点嘶哑的声音来。

接下来,这似乎逐渐成为了一种乐趣;人们的胸膛因激动而上下起伏,只等着爆炸再次响起时,一起齐声喊出数字。这样的呐喊成了某种鼓舞,某种齐心协力的证明;给这些无助的人们一点慰藉。

 

芥川又什么都听不见了,就像是十五岁那年的夏天,蝉鸣与炽光把墙壁映成一片空白的样子。他无端地于脑海中见到樱花盛放的景象:是那年他没能看见的,森先生庭院里的早樱,满树芳华的模样。中也与太宰应当各不相干地分别占据廊下一角;爱丽丝一定是在树下,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花瓣,捧着它问森先生,日本语里这要叫做什么。她喜欢这花的名字,已经问了许多次,却还时时故作不知。森先生则像以往每次一样,不厌其烦,慢慢地回答着,边拆一封信。

 

多年之后,芥川已经不记得那天数了几次爆炸;倒是记得轰炸结束后,一同避难的孩子拉着太宰的衣角问:“大哥哥,下次什么时候再一起数炸弹呀?”

那时城里零零星星地起着火,房屋被轰得缺边少角,街上瓦片狼藉,头顶阴云密布;孩子鼻头上一抹黑泥,眨着乌溜溜的眼睛,抿着嘴笑得开心。太宰双手抱着腰,双眼中空空地对着那孩子有气无力地笑:

 

“你乖,乖的话很快就有下一次了。”

 

所幸,家中的房屋没有受到严重的损坏,只有外墙被轰塌了一片。

送完了附近几家人,芥川回到庭院里,见月光照亮了半间庭院,屋里也漫上了清浅的一层。爱丽丝在房间一角,已经蜷在被褥里睡着了。大约是刚安顿好爱丽丝,太宰正掀起一块榻榻米,从下面的暗柜里捧出一坛酒来。芥川正想问何事值得庆祝,太宰就笑,抬手指他身后。

 

 

“我听说——若是在极端的环境下——植物预感自己将受到灭顶之灾,便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开花结果,以求将生命在种子里延续。”

 

 

太宰说,芥川却无心听,眼中只看得见这因祸而生的奇景。

 

是那樱花,竟于一夜间悉数怒放,正像是轰炸中他看见的满树芳华。

 

樱树好像一把燃着的柴薪,火焰全白,光明耀眼;于火海与废墟之中直插云天,分开一众郁结翻滚的乌云,与月亮雪白的清光交相耀映。花枝在其间隐没着,支棱着,划破花簇。仔细看,花萼处丝丝缕缕仿若血管贲张;而越往花尖,花瓣越是洁白透明,能划伤人那样尖锐削薄,骨气嶙峋;条条脉络清晰可见,蜻蜓双翼那般怒张着;一树繁花怒如松涛,华发冲冠,耀得院里满地白霜。

 

中也才从外面回来,他见到樱树,也惊讶地移不开目光。

 

“在下不知,家中的樱树开的是白花吗?”芥川说。中也仍盯着樱树,摇头说:

 

“不是……这样的花,我还是第一次见。”

他高挽着袖子,大约是才帮谁家料理了摇摇欲坠的房屋。

 

趁着他们愣神的功夫,太宰已经在红漆的酒盏里斟好了清酒、得意的微笑起来,不怀好意地向着中也托起酒盏:“良辰美景,与君共饮。”

 

中也回过头,下一秒果然听见他低声咆哮。

 

“青鲭混蛋!谁让你动我的酒了!”

 

 

不过他却没有听上去的那般恼怒,留意着安睡的女孩而坐到太宰对面,端起酒盏,一饮而尽。细细的酒液顺着脸颊的轮廓流下喉结,中也放下碗用手背把嘴一抹。

 

天边的云有几分火光的颜色,像是海啸一般拔地而起,不能平息。烈酒的醇香四溢。每有风略过花瓣时,似有阵阵清啸。白玉一样的花瓣,用沉入水中一样的速度片片下落。

 

花枝忽地簌簌抖动,什么东西从树上一跃而下。是猫。她不慌不忙地踱近几步,兀自舔着爪子理起毛来。

 

太宰奇道:“你去哪啦,难道一直躲在樱树上?那你岂不是看着花开嘛。”

 

猫也不理,只甩甩尾巴权当“听见了”。她一身皮毛缎子一样在月下发亮,抬起后脚骚几下头颅,又顺势往地上一滚,像是闻见酒香就醉了那样,烂漫地在落樱之间打滚。

太宰再次把两只酒盏都斟满,端起酒盏,向芥川打趣道:“你喝吗?”

 

芥川也不推辞,双手接过,唇沾着盏浅浅一抿。酒的烈香在唇齿之间弥漫。他稍微被呛着,赶忙双手递出酒盏。

 

中也接过酒盏笑出声,随即自斟自饮。

 

爱丽丝难得睡得踏实,呼吸均匀只像樱瓣沾上地板。

 

四下战火纷飞,只有今晚森先生残缺了一道墙的院落中,有月有樱,有猫与酒的位置。浮世之中,若是能将目光暂时局限于一夜之中的美景——那么,墙后的残垣,轰鸣的飞机,海湾里的舰船,全部都醉忘一空吧。
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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