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.
多年以后，当芥川每每试图回忆森先生的院子时，第一个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总是那扇铁门：几乎要融进夜晚空气中的、漆黑高大的铁门。
他记得猫儿从铁门栅栏间跨过的身影；记得轰炸时印在铁门上的刺目白光；还有晚上的时候，灯盏细碎的在门上投下的像火苗一般劈啪作响的暖光。若不是他记得太宰翻窗进来的那个夏日午后，焦热发白的光是怎样从窗间流泻的；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来时也是黑夜。
他在大厅里碰到爱丽丝。她正怒气冲冲地扶住把手，要踏上楼梯；大门敞着，外面乱飞的探照灯束像是被有意撂在那里，要留着给谁看看的。见到芥川，爱丽丝就保持着一只脚踏在梯级上的姿势，瞪着眼不满地发脾气：
“这两个笨蛋！连门都不关……！”她冲着芥川嚷嚷，“谁管他们呀！”
那时纵是年幼的爱丽丝，也对宵禁及惩处条例耳熟能详。这样把手森严的时候，确实叫人担心。
芥川想了想，回答说：“我等着。您去房间里吧。”
爱丽丝瞪了他一会儿，这才余怒未消的踩着楼梯上来，踏上芥川身后的几阶梯级，然后回过头来。这样她的视线几乎与芥川平齐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说，再次转身扶住扶手，“谢谢。”
芥川目送着小姑娘蹬蹬蹬地跑上楼梯，晃着金发消失在楼梯的拐角。家人这才忙不迭地跟上，很快脚步声就远了。
爱丽丝和她的脚步声都消失了的时候，大厅里渐渐变得只剩下外面扫射的白光。直到关门声从房子深处曲折的传来又消失的时候，芥川才开始觉得四周太安静了些。
是猫儿不在。若她在的话，这一通响够把她引出来凑热闹了。芥川犹豫一下便走下楼去，在廊前坐下。外面远远的有些吵闹声，还有狗吠；一阵子后就消停了。不过无论是中也、太宰，还是猫儿都没有影子。芥川一直等到薄薄露水爬上草木尖上，猫儿的影子方从院墙缺损的地方出现。她跳进来，见芥川坐在那里，就迈着胖脚走过来，攀上几级阶梯，跳进芥川怀里。她的眼睛又黑又圆，像院中的池塘里映的漫天碎晶翠玉。猫扑腾了几下——找个舒服的姿势卧着，就不再乱动了。
她稍高的体温灼人，芥川抱着她就像在怀里揣了一块烫红薯。猫儿这会儿心脏跳得快，好像才经历了一场冒险一般，呼哧呼哧地直喘气，爪子也热乎乎的。
不过猫儿待不住。稍有点风吹草动就支棱耳朵、抬起下巴，从他怀里跳了出去，几跳跑走了。等她不见了，芥川方能听见院门外——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，到了门口才能看清是中也与太宰两个人，压着嗓音像是在拌嘴。
两人推开铁门侧身进来，才见芥川拎着一盏孤灯站在门口，都不说话了。太宰用胳膊肘推了把中也，中也顺手抓住他的手腕，边用教学时那样慢的速度还了他一胳膊肘，边迟疑地往前走。到了芥川边上，他压着声音问：
“怎么了？没事吧？”
芥川拎着灯，见中也浑身都是灰。太宰也没好到哪去，正用手背撩起乱发揉着额头。即使是周围一片漆黑，也足能看出两人十分狼狈。
于是芥川说：
“不。二位才是，没事吧？”
太宰这也才松了口气，很开心似地笑了。他稍微提高了音量，语气轻快，一连串的念起来：
“啊呀啊呀，刚才走的都是猫咪的道路呢。屋檐好低，碰了好几下，还踢倒了人家的东西……不过中也就毫发无伤呢。”他笑眯眯地说着些不知所云的话，芥川遂愈发怀疑他有没有事。他另一只手一直捂着心口，这会儿腾出手把衣服掀开一半。夹着的一大包东西，从衣服里露出一点油纸的毛边。他见芥川看着，就打算往外拿——立刻被中也搡了一把：“先进去！找死啊？”
他低声吼一句，又用下巴一指门里，对芥川说：“——灯也拿进去。”
芥川跟着他们神神秘秘地进了厨房，关严窗户，太宰方拉出那一大块儿捆了棉线的油纸包；纸的接缝处印着军队的标识。芥川想起外面那列运物资的长龙，又想起之前那次到陆军大院儿里抓猫的事，把两人从偷到抢的可能性想了个遍。于是他开口称赞道：
“二位真是胆识过……”
“不你想多了。” 中也痛心疾首地扶住额头，顺势揉起了太阳穴，好像疲于开口的样子。
太宰眨巴着眼睛。
“是猫啦，猫。”
中也尴尬地接上话说：“猫喵喵叫着要我们跟着。跟着她七弯八拐地走了一阵，猫就不见了。我还以为是被消遣了。”
“结果发现了掉落的军需品呢。”太宰说边用指甲摆弄着纸上的几个小洞：“看，是猫咪牙齿的痕迹哟。——猫儿大概把它拖了一阵，藏起来了。她是带我们去把它拿回家呢。”
见芥川半信半疑的样子，太宰也不打算继续解释，就着手打开纸包。一团漆黑里什么也看不清，中也便把里面的门打开——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在那里，轻巧的跳上灶台，轻轻抽动鼻子。
纸包完全展开，里面结结实实的一大块，表面连同最里面的油纸，点点泛着金黄的光。芥川还能记得，军用货车排成长龙的那一夜——他记得清清楚楚——盐晶的咸味混着灰尘的味道；白光照射下，半透明又云雾般浑浊的油纸；还有猫咪胡须的每一弯光弧，都清晰的像是他人笔下的故事，到了令人怀疑真伪的程度。
是猪腿。
是肉
意识到这一点，在场的人呼吸都为之一顿。猫儿却神情自若，不客气的在灶台上坐下，邀功一般地昂着小小的头颅，翘着胡须一副神气的样子。
好一阵子无话。太宰咽了口水，喉结上下滚动。就连他也像是在梦里一样地说：
“这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啦……猫啊、上次给你吃肉是什么时候了？”
中也懒洋洋的嗤笑了一声。
“连柴都没处找去。”
太宰也嘿嘿地笑起来。他眯着眼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嘴上，露出了捉弄人时才有的孩子一般的表情。
“黑市啦、黑市。就去那里买呀。”
第一部分/完
其实一开始写这段的时候，的确是双黑跟着猫咪拿到了落下的物资。
但是现在是猫咪带着去拿到火腿的呢，还是说是太宰和中也两个人劫了军饷，把锅推给猫呢、两种理解都可以，我感觉这样比较好一些。
